第134章 她之所想朕不在乎

六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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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雪天路滑,您别着急。”坐在车里的阿池小心地给自家姑娘掖了掖身上的棉斗篷。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赵肃睿撩起车帘的一角,看见到处都有人扫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早上下到了现在都没有停的意思,屋檐上的积雪已经不声不响有了三寸厚,有小孩儿甩着绳儿想把檐的雪给刮下来,却给自己扬了一头一脸,还把一旁扫雪的兄长一并牵累了,兄长立刻拿起雪塞在了他的脖颈里,又引来母亲的一通呵斥。

    热热闹闹,沸沸扬扬,仿佛上天给了这人间一张新的洁白画纸,于是其上面的灵动都是重新勾勒的。

    赵肃睿又看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丫头在铲雪,背上斜背了一个襁褓,被裹在小被子里的小孩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东张西望。

    她脚边没有雪的空地上摆了一个小筐子,里面装了些干枣。

    马车渐渐向前,赵肃睿的视线却还落在那个小丫头的身上。

    过了片刻,他放下了帘子。

    “阿池。”

    “姑娘?”

    赵肃睿顿了顿,又换了人差遣:“童五。”

    “沈娘子有什么吩咐?”

    “车太慢了,你看看路上有没有什么卖零嘴的。”

    “是,沈娘子。”

    童五刚要下车,又转回来:“阿池姑娘,这边都是些小摊子,用的纸未必干净,小的手也脏,请姑娘赏个帕子。”

    阿池随着帕子还递了一小串钱出去。

    转头看向她家姑娘,阿池皱了皱眉头:“姑娘在牢里受了苦了。”

    赵肃睿低着头,神情恹恹。

    过了片刻,童五回来了,笑着说:“这附近只有一家卖红枣的,这些是用干净的雪擦洗过了,沈娘子您慢慢用,小的买了一筐呢。”

    棉布帘子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条缝,帕子包着的一把枣被稳稳地递了进来。

    阿池接过来,又用壶里的水静了静才摆在了自家姑娘的面前。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

    赵肃睿重新掀开帘子,只看见了小丫头的背影,也能看出欢喜。

    啧。

    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

    说实话,他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这个被女人的身子困住,又被沈三废的棋局困住的自己。

    现在的他,想要做点儿什么,都会忍不住去想,自己是不是又进了沈三废的圈套,变得越发不像从前那个英明神武的昭德帝了。

    他从前,会看见一个在雪天里穿着破鞋子的小丫头么?

    他会看见的,分明应该是西北两部被冻毙的马匹,无处寻找草料的草原……

    拈起一颗枣子放进嘴里,枣子是他暌违多日的香甜,却还是让他提不起性子。

    姑娘没有精神,阿池原本是有些担心地,眼见着姑娘连吃了一把枣子都不带停的,她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一路行到沈宅门前,赵肃睿刚下了马车抬眼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阿池束手站在一旁,见自家姑娘看了过来,她才低着头小声说:

    “这是之前胡家来咱们家放的火。”

    “这还叫放火?”

    赵肃睿瞪着眼,从前那那扇黑油大门有半边儿被烧成了炭,赵肃睿能看见上面有刀斧劈砍过的痕迹。

    再看看这外墙跟残垣断壁似的,赵肃睿慢悠悠地深吸了一口气。

    “走吧,进去跟我好好说道说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太岁的头上动土。”

    斗篷一甩,揣着小暖炉,赵肃睿大步走进了沈宅。

    外面看着凄惨些,宅子里倒是还好,溜着墙边摆着些木桶,还有一道新挖出来的土沟现在被雪盖了大半,一看就知道是为了火势蔓延进院子挖的,有些屋檐墙壁被熏黑了,几个小丫头正用木棍绑了布在擦洗。

    走到正院,赵肃睿眯了下眼睛,原本院子里有些木扎的架子,上面有些葡萄藤,连藤带架子如今都没了。

    “我的葡萄呢?”

    “回姑娘的话,葡萄……之前胡家让人堵着咱们宅子的前后道,不让卖柴的进来,奴婢就和图南拿了主意,把院子里不用的木头都先当了柴用,不光这边的葡萄架,马棚那边也拆了些。”

    赵肃睿点点头,已经把这棵葡萄树记在了胡家人的账上。

    “外头放的火也是胡家人干的?”

    阿池想了想,说:“连着几天都有人放火,喊打喊杀的,起初是在后院,还往里倒桐油来着,结果天冷,桐油都凝了,连着桶整个儿都砸进了咱们院子里。因为宅子里日夜都有人守着,用冻硬了的被子一盖,火就没了。唯独姑娘过堂的前一日夜里,先是后面着火,后来前面也有人放火,幸好青莺警醒,后面着火了她也带着人在前面守着,一看见起火就立刻敲了锣,还有人从咱们两边院子翻了进来,都被图南杀退了,童五也砍伤了三个,还有人趁乱摸去了夏荷她们的住处,被夏荷带着一群婆子给收拾了。”

    三言两语交代出来的,却是一场恶战。

    看着院子里被反复冲洗过的霜痕,赵肃睿轻声问:“可有抓着活口?”

    “没有,图南说那些人都机警得很,一见事有不成就都撤了,不太像是一般的强盗。”

    赵肃睿蹲下身子,摸了摸廊柱上的一道刀痕,又问:“兵马司的人来了吗?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翻墙进来的是胡家花钱找来的匪人,早就跑了,只剩了胡家的人。”

    “哼。”赵肃睿冷冷一笑,“只怕胡家自己都不知道是自己找了旁人,还是自家被旁人找上了门。”

    知道姑娘回来了,图南从灶房里匆匆走了出来:

    “姑娘,热水已经备好了,您先沐浴,还给您炖了肘子。”

    看她四肢俱在,赵肃睿点了点头,就听跟在身后的童五大声说:

    “图南姑娘,沈娘子说了不想吃肘子。”

    图南有些意外,又问:“那姑娘您想吃些什么?”

    她从灶间出来,身上还带着炖肘子的香气,赵肃睿用藏在斗篷下的手捂了捂这些天里饱经磨难的肚子。

    “罢了,也不必麻烦了,既然做了就吃吧。”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

    两个丫鬟跟着他一路到了正房,一进到屋里赵肃睿随手解了身上的斗篷递给阿池,又看向图南:

    “咱们的人伤亡如何?”

    图南低着头,轻声说:“在宅子外面安排了七八个守夜的汉子,三死两伤,折了五个,有一个是专门守着给兵马司报信的,被人捅了两刀扔进了护城河,第二日被找到的时候已经被冻死了,夏荷屋里的丫鬟受了伤,好歹抢回了一条命,一个叫三两的小丫鬟被砍伤了左臂。守马棚姓吴的婆子也死了,死前说她在那人的手上撕下了一块肉。去了的人已经把尸身都运回了庄子上,是邵师傅进城来运走的。”

    赵肃睿脱衣服的手顿了顿。

    “那些杀进来的人说话可有口音?”

    图南摇头:“上下问过了,都没听见那些人出声。”

    果然是有备而来。

    至于为的是谁……

    “施新梅这些日子可还好?”

    “姑娘放心,施娘子一直跟我同住,这些天都安然无恙。”

    赵肃睿点点头,继续扒拉自己身上的短袄,嘴上说:

    “死伤抚恤循旧例。”

    “姑娘放心,都已经安排妥当。”

    走到屏风后面把从牢里穿出来的衣裳都脱了,扔给阿池,赵肃睿泡进了有柚子香气的池子里,仰着头,他又让图南来给自己洗头。

    “图南,你觉得像邵志青那般的锦衣卫,能不能不声不响杀了咱们这么多人?”

    图南用同样带着香气的水冲洗“自家姑娘”的头发,闻言,她想了想,说:

    “邵师傅自然是可以的,可如果是像邵师傅那般的精锐,姑娘,邵师傅虽说只是锦衣卫的小旗,一身功夫却是实在的,远胜寻常。”

    “是呀。”

    赵肃睿闭着眼睛,仿佛只是在说笑:

    “既然不肯开腔说话,那多半就是带了口音的外地人,十几个外头来的精锐就能差点攻破我这小宅子,要是有几百个……怕不是要打进皇城造反?”

    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浴桶的边缘。

    “图南。”

    “姑娘。”

    “我给你一个差事。”

    蘸着皂荚水的篦子从长发上一点点梳过去,图南屏息静气,就见自家姑娘突然笑了:

    “那胡家毁了我的葡萄,你带咱们宅子上的丫头们去,带着咱家的损耗单子,一家接一家要钱,凡是堵过咱们家门的,烧过咱们家院子的,不光得要钱,还得把他们家里的花花草草葡萄石榴都给我刨了,再把他们的门都给我砸了,。”

    图南顿了顿,片刻后,她应了一声:

    “是,姑娘。”

    又吩咐了一个砸家破门的差事,赵肃睿舒服了,心里舒服了,晚上他连吃了两个肘子。

    大概是知道他在牢里很是吃了几天的苦,图南这肘子炖得酥烂香软,红油赤酱惹得唇粘齿沾。

    同样是回家,有人回了家里立刻就有肘子,有人回了家里,只有锅里摆的两碟素菜三个馒头。

    一碗是白菜炖豆腐素素白白,汤水清澈见底。

    一碗是酱菜干用素油炒了再蒸。

    从灶房里端了饭出来,楚济源端着菜回到清清冷冷的正房,已经坐下,却又站了起来。

    走到院子里,从被雪覆盖的柴堆下面抽了几根出来,他拿起斧头将柴劈了,放在炭盆里引上火,却没有把炭盆端回正房。

    “咚咚咚。”

    听见房门被敲响,看了一整日书之后正在听女儿背诗的楚元锦连忙起身,打开房门,就看见自己的父亲用两根火钩子提着一个在烧着的火盆。

    “下了一整日的雪,夜里必是要冷的,你和苏儿加个炭盆吧。”

    火光融融,映着楚济源的笑脸,脸上带着几分他自己都不自觉的讨好。

    苏儿探出小脑袋看见自己外祖父,笑着跟外祖父打了招呼。

    楚济源脸上有些生疏的笑纹又更深了几分。

    “不必了,父亲,我和苏儿不冷,倒是您,忙了一整日,早些吃了饭歇着吧。”

    小孩子听不出大人间的暗流涌动,只是学着自己娘亲的口气说:

    “外祖父,娘和苏儿抱着一起睡,不冷的,外祖父早些吃了饭歇着吧。”

    楚济源张了张嘴:“锦儿,我……”

    “父亲,晚上我还得教苏儿读书,不敢虚耗您的时辰,雪夜天寒,恕女儿不送了。”

    房门被关上了。

    楚济源提着炭盆看着眼前的木头门,片刻后,他才转身,又勾着火盆往回走。

    走了几步,他转身,看见屋子里烛光轻晃。

    苏儿的童言童语从里面传出来,是正在背“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谿……”

    “《无家别》,无家别。”

    他转过身,步伐多了几分蹒跚。

    回到正堂坐下,饭菜已经凉了,楚济源却只是又去灶间烧上了水。

    刚要把馒头掰开蘸菜汤,院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楚老哥,开门开门,老石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楚济源连忙去开门,将石问策迎进了家里。

    石问策一看就是走着来的,身上的青面棉布斗篷上都挤了一层雪。

    “今日我替人写信,得了一两茶和一斤素油煎的豆腐干,正好来跟你分着吃。”

    黑壮壮的巡城御史笑着从怀里掏出了用油纸包着的豆腐干。

    两个油光光的油纸包是一样大小,石问策掂量着其中一个,笑着说:“这一斤给苏儿和阿锦打牙祭,这一斤咱俩一块儿下茶。”

    石问策敲门的时候楚元锦也听见了,正要带着女儿出来见礼,石问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厢房的门前:

    “这么冷的天,你们跟我折腾什么虚礼?我就是一个闲人来找你爹说说话。”

    也没忘了把豆腐干塞进去。

    到了楚济源的家里,石问策熟络得仿佛他自己才是主人,已经清扫过的院子又被铺了一层薄雪,他走回正堂的时候干脆将自己已经被雪沁了的鞋都脱了下来放在了火盆边上。

    跟他比,木着脸坐在桌边守着两盘素菜三个馒头的楚济源就显得实在呆板。

    一看他的样子,石问策就笑了:“怎么?今日又在阿锦那碰了壁?”

    楚济源低下头,也不看摆在自己面前的豆腐干,只吃着已经冷了的菜叶子,吃了几口,他才说:

    “是我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