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接

大风不是木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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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十一点半,唐蘅搭地铁到大伯家。

    大伯在汉大里有套房子,平时他住在学校,工作忙,到了周末才回家。他家位于汉街附近的别墅区,闹中取静,近些年房价越涨越高,唐蘅偶尔会看见大伯坐在书房的红木书桌前感慨:“要不还是把这套别墅卖了吧,大学老师住别墅,传出去多不合适……”

    当然,这话他说了许多次,却并没有真的卖掉别墅。

    唐蘅刷卡走进小区,沿着葱葱郁郁的主干道前行,十来分钟后,到达大伯家院子的门口。他还未进门,已经听到小咪的叫声——小咪是只牧羊犬,伯母去年收养的,起了个像猫的名字。

    “付阿姨——”唐蘅喊道,“帮我开下门。”

    付阿姨是大伯家请的保姆。

    “你这小子,又不带钥匙!”来开门的是大伯,他穿件宽松的老头衫,棉质居家裤,手里端着茶杯。

    “我妈到了没?”

    “早到啦,”小咪兴奋地冲上来绕唐蘅打转,被大伯赶到一旁,“又给我们诉苦呢。”

    “诉什么苦?”

    “还能是什么,”大伯放低声音,“你出国的事呗——待会儿你可乖一点,别和你妈顶嘴,啊。”

    唐蘅点点头。

    “哟,”大伯笑了,“今天这么懂事。”

    唐蘅心不在焉地应道:“是啊。”

    进家门,伯母快步迎上来:“小蘅,最近忙什么呢?好久没过来了。”

    “毕业论文开题,”唐蘅说,“这学期也还有课。”

    “多来吃饭啊,怎么感觉你瘦了。”

    唐蘅不知该说什么,胡乱应付道:“好像是瘦了一点。”

    付丽玲点点唐蘅的脑袋:“谁知道他折腾什么呢。”

    “开饭吧,开饭吧,”大伯招呼众人,“我都要饿死喽。”

    老实说,唐蘅不太喜欢来大伯家吃饭。倒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说来惭愧,他嫌臭。

    伯母姓朱,武汉动保圈都称她“朱姐”——动保,也就是动物保护,以救助猫猫狗狗为主要内容。唐蘅知道她做这事是出于善心,但由于频繁接触动物的缘故,她身上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异味,连带着家里也是,有点臭,有点腥,总之不怎么好闻。

    高中的时候,某次唐蘅在电话里向付丽玲提起这件事,付丽玲淡淡地说:“她又没有孩子,总得找点什么作伴嘛。”

    不过今天,唐蘅也没心思在意臭不臭的了——

    他和李月驰吵了架。

    其实连吵架都算不上。

    简单来说,挂掉蒋亚的电话之后他给李月驰打了电话。李月驰没接,发短信说正在上课。

    唐蘅回复他:你为什么去见吴寺?

    这之后的一整个上午他都在默念这句话——你为什么去见吴寺?他总是忍不住地想,如果换一个迂回委婉的问法,是不是情况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

    李月驰很快回复:她说昨天和你聊过了。

    是她来找我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你从没提过你有前女友。

    你可以问我,或者至少告诉我你们见面了。

    没必要。

    为什么?

    交女朋友很正常啊。

    然后李月驰就不回消息了。

    唐蘅想不通为何会变成这样。他说“交女朋友很正常”,自认为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他甚至已经说服了自己——李月驰那样的人,当然,谁都会喜欢吧。

    前女友就前女友吧,谁让他认识他这么晚呢?

    “小蘅,”付丽玲忽然开口,“你还在和中介联系吗?”

    唐蘅有些烦躁地说:“在联系啊。”

    付丽玲沉默,一时间,饭桌上只有咀嚼的声音。这情景唐蘅再熟悉不过,只希望别在大伯家吵起来。

    “准备了哪几所学校?”大伯倒是很淡定。

    “伯克利、杜克、芝大——”

    “小蘅,你实话实说,”付丽玲打断他,“你一门心思出国,是不是因为你爸?”

    唐蘅放下筷子,冷冷地说:“和他有什么关系,他都过世十几年了。”

    “你爸不就是研究法国哲学?如果不是他要出国交流,那天也不会去机场,就……”

    “妈,”唐蘅忍不住提高音量,“你能尊重我爸一点么?”

    “尊重,我就是太尊重他了才没拦住他!现在你还要我尊重你是吧?要自由了是吧?你想过我吗唐蘅?”

    “哎——丽玲,”大伯劝道,“咱们好好沟通,啊,你们都别急。”

    “对,对,”伯母也说,“以前的伤心事就不要再提了,孩子心里也不好受。”

    “唐蘅我是上辈子欠你和你爸的吗,”付丽玲的语速却越来越快,她一口喝完杯中的水,咄咄逼人道,“你记不记得你爸出事那天晚上?他自己打车去机场,我想问他到机场没有,拨他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每次都是响够一分钟了还没人接……”

    唐蘅感觉自己的心脏颤了一下,他霍然起身,低吼道:“别说了!”

    “唐蘅,你不准走……”

    唐蘅推开门,飞快跑出大伯家。

    他跑得很快,直到出了小区、来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才堪堪停下。太累了,他弯下腰双手扶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路人纷纷扭头看他,带点好奇的打量。

    甚至有个穿校服的女孩子走过来,紧张地问:“你没事吧?要帮忙吗?”

    唐蘅哑声道:“我没事,谢谢你。”

    只是那个画面,那个画面已经在他记忆里蜷缩了十一年,像一颗萎缩的肿瘤,萎缩了,不显眼,却没有死。

    他十一岁的时候,他爸去法国访学。他清楚记得那是晚上八点的飞机,北京飞巴黎,他爸说,在家听妈妈的话,下次带你一起去。

    那是冬天,北京的天黑得很早。傍晚时付丽玲下班回家,有些疲倦,摸了摸唐蘅的头顶:“乖,问问你爸到机场没有。”

    那时付丽玲还没有手机,他们用座机打电话,他拿起听筒,熟练地摁下他爸的电话号码。

    摁了第一遍,没有接。付丽玲说,可能路上吵,听不见。

    摁了第二遍,没有接。付丽玲说,怎么还没到?都六点半了。

    摁了第三遍,没有接。付丽玲皱眉说你爸这人最不靠谱,是不是小灵通没电了?

    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付丽玲起身:“我来吧,你是不是拨错号码了?”

    怎么可能拨错?而且她明明是看着他拨的。

    换了一个人拨号,并没有因此出现奇迹。

    第七遍,第八遍,第九遍。那个黄昏,十一岁的唐蘅守在座机旁边,人生第一次感到无助,他无助地想,爸爸,你接电话吧,求你了。

    无人接听。

    一个小时后,他们接到另一通电话。交警大队的人宣布,他爸出车祸了。